对于吴稚晖来说,他为文不是为作文而作文,纯是诉心中之情,更主要为吐心中之气,因而文章中有不少脏话,写出一些为一般文人所说不出口的话。他常将屎尿粪屁、精虫卵蛋、乌龟王八诸如此类的词语充塞文中。
他这种为文特殊作风的来源,刘半农在20年代中期就作过分析。刘氏说:“我乃悉心静心,将此书(指(何典》)一气读完。读完了他将笔墨同吴文笔墨相比,真是一丝不差,驴头恰对马嘴。”
刘半农分析说:
一层是此书中善用俚言土语,甚至极土极村的字眼,也全不避忌;看的人并不觉得它蠢俗讨厌,反觉得特别有趣。在吴文中,也恰恰如此。
二层是此书中所写三家村风物,乃是此前什么小说都比不上的。在吴文中碰到写三家村风物时,或将别种事强拉硬扯化作三家村事物观时,也总特别的精神饱满,兴会淋漓。
三层是此书中能将两个或多个色彩绝不相同的词句,紧接在一起,开滑稽文中从未有过的局面。如上句说“肉面对肉面的睡在一处”,是极土的句子,下句却接“也觉风光摇曳,与众不同”,又是一句极飘逸的句子。这种作品不是绝顶聪明的人是弄不出来的,吴稚晖却能深得此中三味。
四层是此书把世间的一切事事物物,全都看得米小米小,任凭你是天皇老子乌龟虱,作者只是一律看作什么都不值的鬼东西。吴稚晖正是奉行这样的态度。
泰戈尔是印度著名诗人,1913年得诺贝尔文学奖。因为他是第一个获此奖的亚洲人,一时之间,有人认为,总有一天欧洲人会被亚洲人同化,泰戈尔的得奖,正是这种同化的预告。
1924年,泰戈尔到中国来讲学,那时情况,不说万人空巷,也是盛况空前,连国学大师梁启超和大诗人徐志摩也紧随其后,中国的文学界顿时弥漫了一股泰戈尔风,尤其是年轻人中更是流行着《飞鸟集》、《新月集》的诗风。徐志摩、梁实秋还组织了一个以泰戈尔的《新月集》命名的文学团体新月社。
这个时候,吴稚晖给泰戈尔热泼冷水了,他认为泰戈尔在英国殖民统治之下,不去注意同胞的悲惨命运,而去宣扬远离现实的老古董,博取白种有钱人的奖金,这无异是在亡国奴的鼻涕眼泪中“求来生福,作涸辙中互相嘘濡的安慰物”。于是,他写了《婉告泰戈尔》一文,文中说:
大家当西域陂斯袄圣者看的太戈尔来了!来了几天了!在这春光明媚的当中,桃花哩,潭水哩,许多自然家的废物可以做我们劳苦中醉梦资料的东西,我们都可以相对的欢迎;何况在万里外印度洋远波送一个白须纷披、花朵满缀、能吟恒河风、弄椰树月的老人,所谓大诗者,我们倒不当他暮春艳阳天气中,一个点缀风景的宝贝看待么?
吴稚晖又用挖苦的语调说:“太先生心知帝国主义的暴秦的可恨,却不给国人一些能力,只想叫老石器人民(指印度人),抱无抵抗主义,候使用铁器的客帝(指英人)自己恶贯满盈,那就正如我们乡里有句俗话:‘把自己作烂菜叶,卧在地上,希望叫强盗滑倒’,同一滑稽呀!”
他又说:“太先生既然吟风弄月,尽有喜马拉亚山前的节音可谱,何苦说写得流利的仇国语文,去博斯坎狄内维亚(今译斯堪的那维亚)富人的奖金,荣比博学鸿词科呢?难道不像满清的所谓诸词臣,忘了亡国恨,故意吊诡的自晦起来,并不是真正的苛全性命于乱世么?”
泰戈尔到中国后,大讲所谓东方精神、东方文明,他在一次演讲中说:“余此次来华,系应北京大学之聘,预约在北京演讲六次,大旨在提倡东洋思想……亚洲之一部分青年有抹煞亚洲古来之文明、专追随于泰西文化之思想,努力吸收之者,是实大误。……泰西之文化单趋于物质,而于心灵一方缺陷殊多,此观于西洋文化因欧战而破产一事,已甚显明。……因是西洋人士已承认东洋文化之真价值,而着手研究。”(《吴稚晖全集》第六卷,第147—150页)
对于泰戈尔这番关于东方文化的宏论,吴稚晖不仅不以为然,且简直要嗤之以鼻了。他在文中说,泰戈尔的这一套,中国的梁启超早在五年前就说过了,正是英雄所见略同。现在泰戈尔又把已经药死了印度的方子,还来作验方新编,连同他的诗集分送,无异于把融合了大小乘佛教的诗篇,贴在城墙上抵御机关枪。他讽刺泰戈尔不是如何去唤醒印度人抵御英国人的侵略,而以所谓东方文明的陈词滥调,口口声声反对物质文明,如果这样的话,印度从英国人的统治下独立,就如同耐心地等候月亮里产生空气一样遥远漫长。
吴稚晖的用意,是提醒泰戈尔,不要把自己的文学,作了英国殖民统治的点缀品。他已决意不做文学家,也看不惯那些专门吟风咏月,终日发思古之幽情、作无病之呻吟的文学家。
吴稚晖本人说,他是看了《何典》中的头两句:“放屁放屁,真正的岂有此理”后,才大彻大悟的,并为此决计薄文而不为。平心而论,吴氏的文章,虽有《何典》“放屁放屁,真正的岂有此理”的风格,有时甚至污言秽语跃然纸上,但其文体文风,仍不失有独特的创见、超凡的风格,嬉笑怒骂,不同凡响。而且,吴氏还主张文章以通为贵,反对晦涩难懂的文风,是中国提倡白话文的急先锋。
(选自《风尘逸士——吴稚晖别传》,是书为李玉刚博士主编《近代名士别传丛书》一辑,华夏出版社1999年1月)